海上仙山 (3) 我出生在鲁西北平原,在那里长到九岁没见过山,也就以为北方是没有山的。后来移居江南(长江中游)山区,并在那里的山区生活了几十年。 由此,山在我脑子里都是江南的郁郁葱葱,巍峨逶迤,古树参天,溪水瀑布,温润潮湿,鸟语花香,生机盎然,等等这些词汇的固化。 更形象地说,在江南的山上抓起一把土,是可以攥出水来,可以握出油来的。 北方山上的土怕是办不到的,起码齐鲁之地山上的土就办不到。至于北方其他地的山能不能攥出水来握出油来,我没去过,不能瞎说,但登长城那里的燕山也是肯定办不到的。 头一次感觉北方的山,是在三十岁那年。 那年从南方来北方出差,火车经过泰山脚下,虽然早已不再如幼时那样傻的以为北方是没有山的了。但当看到横垣窗外的那高耸入云的光秃秃的巨大山体时,我还是疑惑,这一大堆的石头也能被叫做山吗? 心里那已有的江南的山,让我顽固地拒绝眼前这巨大无比的光秃秃的石头山。这石头山总让我感到深深地不安,会让我想起幼年饥荒年代我的出生地那里被剥光了树皮的枝干,和村里饥饿老者枯瘦如柴的肋骨。 尽管也读过也听过赞美泰山的伟大,也略知历史上登基的皇帝们都要来叩拜这一大堆的石头,并要装模作样地御封钦赐这堆大石头这“岳”那“尊”的名号,但这都不能阻止它让我联想起绝收的土地与饥饿的人群。那幼年饥荒年代饥饿造成的痛苦伤害,这一辈子是抹不掉了。我就是在那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随家从北方逃往南方。我不仅仅是以为北方没有山,还认为北方即使有山,那山必也与我逃出去的那土地一样干旱贫瘠而养不活人。 那年我们刚来银滩住在西头,小区里的人们告诉我们东面有堕崮山,当空气透明的天气,向东张望能清晰地看见堕崮山瘦骨嶙峋的山体,它竟也是一大堆光秃秃的石头。 我希望银滩是块富庶的宝地,而这光秃秃的石头山似乎是美中不足。 噢,无论之前多么地不喜欢这些光秃秃的石头山,但此刻,总是已来到了它的脚下,不妨就用眼睛用鼻子用嘴巴用耳朵用双脚和汗水大胆地贴上去,自由地感受它吧。 当踏进了它的圈子,再见到的堕崮山就与在远处望见的堕崮山不是一回事了。茂密的林子盖住了走在水泥路上的我们,完全不见了那赤裸的,让人心情抑郁的大石头。 这些林木虽不是参天大树,可也都是有数丈高的,将低矮的人类遮蔽其中却是全不费力的。 最让我们惊奇的是,这些树的根真的就扎在砂砾中,它们赖以生存的所谓土质的确是那样的贫瘠而干燥,与江南山区的土壤简直就不能比。可就是这毫无水分营养的砂质,用自己的贫痟品质供养出了枝繁叶茂的万千种类的植被。 再往细里观察,会发现这山的叶的绿是不同于江南山上的叶的绿的,它绿得更有灵气更具质感,正如根下砂土一样,它们实在的,再没有一点多余的水分。 这也许正是北方生灵的品性。 阵阵清香飘逸在山间,那是随处可见的,比其它树木高出一头的槐树顶部散发出来的,五月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槐树是让人一听到它的名字就喜欢的,我想它从人类情感上得到这样的宠幸,一定就是因了它在这个季节里开满了洁白如玉的散发十里清香的满树槐花吧。 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有我老伴弟弟家的一个小女孩儿,属外表文艺青年一类,就在这个五月里的前几天,她突然来了一句“槐花儿黄…….”,像是要抒发什么情感似的,后面却就没有下文了,抒不出来也抒不下去了。 她生活的鄱阳湖那里其实是没有什么槐树的,即使有槐树也不是北方正宗的槐树,更不见得有花开。 于是我就把小区路边开的槐花连续拍了几张图片发到朋友圈里,立即得到她“啧啧”地点赞。不几天,就在朋友圈里发现她到了南京一带的乡村,她一定是冲着看槐花去的。 孤陋寡闻的我,没读过什么专写槐花的文字,不过,我仍觉得,这槐花如此被青春少女钟爱也许是上帝的原意。至于上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意思,我却不知道了。 顺着路两旁满目的绿色,呼吸着槐花姑娘吐出的芳香,我们一直向山弯处深入而来。我们是来爬山的,这宽宽的水泥路会一直通往山顶的吗? 当又转过一道弯,上到一个高处,眼前豁然明朗,苍翠的山腰间,竖立着一尊巨大的白佛塑像,他面朝山外,注视着他下方那座气势辉煌的被林木围绕的禅院。 低沉的洪亮的钟声,缓缓地回荡在山谷中。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此处,果然是风水宝地。 “我们不往前去吧?”她停下不走了。 我知道老伴又记起了她老娘在世时给她的忠告…….. 海上仙山 (4) “这路或许就通到山顶呢?”我没有停下,“你在这儿等着,我到前面看看路去。”我顺着水泥路往上跑了十几步,前面的石阶通向一座小桥,桥那头像是只通寺院方向,没看见有往山顶的路了。 我退了回来。 她还站那儿。 我岳母在世时,是不愿意我们随便进庙去的。她家就住在那山顶有一座大庙的山脚下,有时我说起要到山顶庙里去玩时,岳母就会沉下脸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那里面有什么好玩的”。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反正她是反对的。 “我们到那寺那里去看看吗,都到跟前了。”寺庙里一尘不染的环境对我很有吸引力。如再往上一层说,至于信不信菩萨说不准,反正在庙里面,还是让我体会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的。起码“觉”“悟”这二字是与“佛”不分的。至于“无事不登三宝殿”,进到殿里能“觉”点什么,能“悟”点什么,也不就是“事”吗。 “不去行吧?求你啦。”她开始往回走,“你老要跑庙里去干吗呀?” “觉悟,觉悟吗….”我说。 “悟你的大头鬼啊,就不怕冲撞了神灵?”她极力反对,“你不想想,这个冬天你老有病,还不跟你去年进庙去有关系…” “好啦,好啦,不去就不去吧。”我只得由她。 也许她是有道理的。不是早有先人说过“信神如神在”,也许这神就真在庙里蹲着呢。都说“信则灵”,哪我这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的,进庙里去,真碰上里面的神问我到底如何确定,我也是不好交待的。如是,这是回避了的好。 “总要找一条上山的路吧?”我说。 “刚我们往这边走过来时,一些人往那边一条小路去了。”她提示。“可能那就是上山的路了。”我觉得她说得是。 “哐……..”洪亮而沉闷钟声在山谷中震荡。 奇怪地是,在钟的回音里,如来的佛像总在我脑子里闪现,“佛总是好的。只是这世界...唉…” 不多想了,快找上山的路去吧。 那水泥铺就的大道是去往禅寺的。 从山门那儿走来,在走入这条水泥大道没多远的左手边,拐向树林子里面去的,就是那条通往山顶的小道了。 再回到这个叉出去的路口时,见这儿的树干上还是钉了一块木牌的,上面有“山顶”二字,还画了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 不知是这牌子小了呢,还是没往这上头想,刚才走过时我竟完全没注意到,也许就是被那大道先入为主了。 一本书里有这句话:“那路是小的,你们找不着”,是说那小的路才是通天堂的。 我虽没看到,老伴还是看到了这小路的。有她知道天堂的路也行了(说句玩笑话)。 望向伸向林子里的小路上,这时并不见有人,后面过来的人也如我们前面一样,顺着水泥路往前去了,并没有人拐入小道。 “这小路对吗?”我疑惑起来。 “不要上去了,就在这里转转算了。”如果是我拿不准的,老伴就会劝我放弃。 “这样,你不要上山了,就在山门口那儿等我,我跑上去就下来,很快的。”我说。 “非要上去吗?”她还想劝我放弃。 “总是要登一次的。”我是拿定了主意的。 “那你上去就马上下来,别在上面磨蹭。”她知道我不会就此罢休的。 我往树林中的小道走去。 我是一定要先动步子的,她必是要等我转弯看不见了,才会走她的。 我一路小跑,很快就转到一块大石头背后,停下,躲在石头后面看她,她在那儿又站了一会,随后慢慢转身往回走了。 跑是做给她看的,不让她在那儿久站。她一走,我就不用再跑了,慢悠悠地,仔细观察起路两边的树啊草啊,藤啊,这些植物来。 这小路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坡度,缓缓的走起来也不费劲。我又后悔没让老伴一起跟来,倒叫她一人在山门那里着急等候。我甚至动了跑回去再叫她一起上来的念头,不过,我也很快就打住了。待我回去叫她,必是连我也不能再返回来登山了。 我咬咬牙,排除心里对她的歉意,继续往前走。 很快,那小路就不是我前面以为的都是那样平坦了。 陡,几乎是突然出现的,让人感到愕然。往上爬了十几步,两条腿的感到了酸胀。越往上坡度越陡,甚至有些险了。 这时,就在前面有三个穿得挺洋气的中年女性正手撑在两边的石头上喘息,再看,她们几个每人脚上都是一双高跟鞋。 “哎呀,好在没回去叫她。”老伴也是穿的皮鞋,那鞋跟爬这样的石坡必是磕磕绊绊的。刚才还在后悔没叫她一起上来的,现在一下子倒是庆幸叫她没上来了。 走过那几个女的身边,本想与她们打个招呼,说句鼓劲的话。但,见她们几个都带着一脸的防备表情盯着我,没有一点笑的样子,齐齐地身体往一边靠,都要贴到那大石头上了。是让开路,叫我过去。 她们的举动,让我有些糊涂。 “我像个坏人吗?” 我赶快收了笑脸,从她们戒备的眼神穿过。 “在银滩要这样盯人吗?”我似乎变得有些不自信了。 也难怪,这时(时间还是早了),这条小路前后,除了她们三个,再就是我了。也许她们家乡那里治安状况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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